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雲胡不喜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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雲胡不喜

在他的定睛註目下,她的胳膊垂下來,從書卷後露出一張不施粉黛的嬌媚臉龐,嫣唇上翹,一縷微笑如水面波紋從嘴角慢慢擴散到臉頰上。

三日未見,她在他面前展露笑容似乎已是很久之前的事。讓嵇成憂竟有一絲近鄉情怯之感,所有想說想問的話都湧到嘴邊,躊躇著不知如何開口。

一個站在屋裏,一個在門外,霎時無聲。

坐在窗邊縫補舊衣裳的隋珠打破沈默,請他進來說話。

嵇成憂未動。

他不好直說他是來找阿蒲蒻的,只說他給漱石等人指派了一件差事需出一趟遠門,遂過來跟隋珠知會一聲。

又想起一件正事,道:“請阿姐把我爹和大哥的舊時衣物找出來,遷棺到麟州前我給父兄在山中陵園立衣冠冢,以後汴京的嵇氏後人不用遠行也可以祭奠先人。”

“咣當”一聲,剪子從隋珠手上滑落下去。

“好,將軍和大郎的舊物我都收著呢,等我收撿好了給你。”隋珠說完,俯身去撿剪刀,忍不住劇烈咳嗽,臉色蒼白。

“二公子你先拿著!”阿蒲蒻把書往嵇成憂手上一塞,轉身走到隋珠身邊,把茶杯遞過去。

嵇成憂楞楞的接住她隨手塞過來的書。

這個姑娘沒大沒小的性子大概是改不了的。

他默默的扯了扯唇角,低頭看到她剛才正在念的那一頁。書上做過批註,筆墨痕跡已經斑駁。他隨意瞅了一眼,淡淡的笑意凝固在臉上。

書上的批註是大哥的筆跡。

“秋霜如劍,征人不歸。既遇明珠,雲胡不喜。”

“帳中歸家,伊人執書伏案已在酣夢中,餘一時興起添下筆墨只當夢囈,得罪得罪。”

他未離開麟州時就已開蒙,大哥時常教他念書習字,故而他認得大哥的字跡。

在詩句旁邊的幾行小字是大哥所書。

他把書頁合起放到檐下的杌子上,平靜的掃了一眼屋內。阿蒲蒻還在忙碌,她手中握著帕子把藥罐從小炭爐上拿下來,倒了一碗湯藥,遞給隋珠服用。

等隋珠喝完藥,她又把針線和衣裳從榻上拿走,勸她歇一會兒。

隋珠朝嵇成憂歉意笑道:“煎藥的小丫鬟說有些頭痛,不曉得是不是被我過了病氣。我娘還要在老夫人和三郎身邊伺候,也不便過來,這幾天多虧了羅姑娘。”

她還要再解釋幾句,阿蒲蒻勸她:“嗓子還沒好利索,話說多了莫得又要咳嗽。”

嵇成憂不便久留,望了阿蒲蒻一眼,朝隋珠頷首叫她安心養病。

“二公子約莫有要緊事找姑娘,姑娘且去吧。”隋珠微笑。

阿蒲蒻隨他走出去一丈遠,嵇成憂才開口問,他讓婢女給她帶了口信,為何她沒有過去。

“隋阿姐病了,三哥回府後隋嬤嬤要去沖梧院照應,嬤嬤叫我多過來瞧瞧姐姐,她放心些。我尋思也沒有什麽打緊的事,就想著跟隋阿姐說說話再過去找您也不遲,結果就忘記了……”

她絮絮的說了一氣,不好意思的跟他賠不是。

嵇成憂睨了她一眼。她雖說是個粗心大意的,以前時刻惦記為他解毒時絕不會這樣。

“我剛才過來時看到後園的梅花開了,比國公府的看著還要好些。”嵇成憂邊說,邊垂眼看她。

她望向後園。再千姿百態的花兒,擺到花瓶中好像都差不多,也沒多出多少意趣來。

“再去折幾枝?”他又問。

阿蒲蒻“嗯”了一聲,提起裙擺就往園中走。她突然又覺得有趣了。

嵇成憂默不作聲的籲了一口氣,跟在她身後。

他專挑她碰不到的高處樹枝。

“我上回就說過,姑娘是鄙府的客人,若下人有伺候不周之處,姑娘只管來告訴我。”他正色說道,把花枝遞給她。

阿蒲蒻一臉不解。

“鄙府雖說清寒儉樸,還不至於叫客人做端茶倒水的事。”

她明白過來,忙說:“是我自己願意來幫忙的,隋嬤嬤和姐姐們都忙,我本來也閑著,煎藥我在家中也是做慣了的,前些時候我還……”

她陡然住了口。

自從阿母和老巫跟她說解蠱和為她根除隱疾有關,她來汴京前的大半年都在喝老巫給她調制的藥,喝得她作嘔想吐,連身上都充斥著藥味很久才散去。

當然,長達半年深入肺腑的苦澀也不是說毫無好處,至少如今毒物只要一靠近她就知道畏懼不敢傷害她,毒藥也傷不了她。

她岔開話:“隋阿姐每天晚上都會起高熱,連著好幾天了也不見好。我們族中巫醫倒是有一個解熱毒的偏方,但不是專門針對傷風的。我在想,如果把那幾味藥加到大夫開的方子裏,應許可以退熱。”

說起隋珠的病情,她蛾眉微蹙。隋阿姐雖說天天喝著藥,精神卻瞅著一日比一日差。大夫來看過幾回,總說生病都是這樣,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,急不得。阿蒲蒻偏偏就是個急性子,哪看得下去。

嵇成憂溫聲說:“你沒有醫執牒文也無巫醫的經驗可循,不可冒然拿主意。不過你可以把方子抄了給我,我拿給孫醫令看看。”

他一貫是穩妥的。

“二公子,你是不是做什麽事都比別人想得周到?”她歪著頭,微笑問他。

所以大家都願意相信他,願意交付信任,甚至依賴。

當然,也得是他願意關照願意周全的人。比如英王妃……

“不是。”

嵇成憂匆促的擡頭,從高處又折下一枝梅花,視線從花朵搖曳的空隙落到她頭上。

“就是的。”她不服氣的嘀咕,把掛得不牢靠的花瓣從枝上撣落。

她今日梳的發髻逶迤如流雲,隨著她的動作,烏亮的髻子松松的垂墮到耳側。插在發中的簪花步搖輕輕搖晃,在白玉雕琢般精致小巧的耳垂上投下淡淡的暗影。

他真想握一握她的發絲,是不是像他想得那般光滑如緞,也想捏一捏她的耳垂,是不是像她的嘴唇那麽柔軟。

甚至還想再親一親她,將卑劣的欲念加諸到驚惶無依卻又不得不柔順承受的她身上。

面對任何事情都可以游刃有餘應對自如的嵇成憂,從未想過會有在一個人面前失控到幾乎不能自已的一天。

“不是。”他喉頭滾動,嗓音發緊,再次否認。

他深吸了一口氣,把擋在兩人中間的樹枝往下一壓,目光定定看著她道:“譬如我叫成夙入殿前司的時候,沒有想到有一日官家會招他為駙馬。”

阿蒲蒻睜大了眼睛。

是在他意料之內的反應,卻又與他所想的很不一樣。

她只是詫異的盯著他,等他接著往下說。

“我問過成夙,他無心娶妻,不論是公主還是羅姑娘。他還說,他和姑娘是兄妹之誼。這件事祖母和我都非常抱歉。對於羅土司我另有補償,應該會令她滿意。至於姑娘你……”

他沈吟語滯,沒辦法再用政事堂處理公務那套說辭跟她說話。

“姑娘想要什麽,只管跟我說,只要我能辦到。”

他的語氣誠懇,望向她的目光和氣、坦誠、妥帖,甚至透露出一絲不自然的溫柔。

但願她想要的不會還是成夙。

阿蒲蒻沒有傷心難過也沒有羞惱成怒,居然嫣然笑了。

“二公子,你和祖母三哥一樣,你們都是好人。”她發自內心的感嘆。

嵇三哥不想做她的丈夫,那就不做罷了。雖然她和嵇家祖母的約定不作數了,三哥和祖母對她的好,她都記在心裏。她還是和從前一樣喜歡他們。

嵇成憂和他們一樣,是很好很好的人。

“我想要什麽你都不會拒絕?都會為我做?”她似是認真的想了想,天真問他。

“當然,絕不會叫你做倚仗權勢違背公義的事!”她補了一句。

“那是自然。我已被貶黜,姑娘便是想要借助在下的權勢在汴京城做些什麽,我只愛莫能助。”他微笑道。

賦閑在家這些日子,他過得並不輕松。為英王謀求儲君之位,成夙的將來,與官家周旋,派漱石去西南……所有事像江潮一樣爭先恐後的湧過來,幾欲將他淹沒。

唯有在她面前可以坦坦蕩蕩的說話,毋須暗藏心機。

“除了權勢,揮金如土一擲千金的事在下也做不來,恐怕也會讓姑娘失望。在下雖然攢了一點微薄俸祿,不過養家糊口爾,比不得大商巨賈家資豐厚,可拋灑錢財恣意妄為。”素來談吐端方穩重的嵇二郎,難得的出語詼諧。

他本來在說她與成夙的事,不知怎得出口說出這樣的話。好像一個正在相看娘子的郎君,極力想在姑娘面前表現出眾,又不得不務求實際……

一股暗熱自脖頸升上來,嵇成憂拋開遐想,忙道:“成夙的事目前便是這樣的,若是三郎以前對姑娘有失禮之處,我代他向姑娘致歉,萬請諒解,你……不生氣罷?”

阿蒲蒻微笑搖頭,也不知是表示她不生氣,還是不需要他的道歉。

只是一個再天真再單純不過的少女,他卻完全捉摸不到她的心思。

嵇成憂被她亮晶晶的笑容閃得心慌不已,頗不自在的跳開目光擡頭去尋覓花枝。

“這些就夠了,”她笑著拽住他的袖子,遞給他一枝梅花,俏聲道,“不讓二公子白忙活,這是給你的。”

嵇成憂垂眸,緩緩伸手接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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